中国大学与世界名校相比,差的不仅是硬件,更多的是软件;落后的不仅是方法和技术,更多的是理念。而这个理念既不是多么复杂高深,又不是那么时尚新奇,仅仅是要返回本初,回到大学教育的出发点。
今日知识界以蜂议大学教育为时尚,似乎每个人都可以对教育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故我说说自己对教育的一些想法,充其量也不过是从众而已。我对大学教育的思考主要形成如下几点粗浅的认识:
一、圆整思维。圆者圆融立体,整者整体全局。倡导圆整思维是反对线性思维,建立复杂立体的思维。
圆整思维也反对进化论的线性思维在历史领域和社会发展领域的简单引申,形成简单的、极端的二元对立,即:先进与落后,革命与反动,科学与迷信,文明与愚昧,光明与黑暗。这种思维在教育领域的消极影响很广阔很深远,清理起来也很艰难。
二、超越立场。办教育要有前瞻性思维,首先要超越时间,想到五年后、十年后甚至百年后,短期的政绩观不宜太突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侯伯宇说,他的研究成果现在看似无用,200年后才能显现出用处。教育还要能超越意识形态之争,过分强调意识形态,为当前政治服务、现实服务,也会把教育带向一条万劫不复之路。办教育还要超越简单的因果关系。事物间有一因多果,也有一果多因。把事物间的关系看做简单的因果报应,特别是现报,也是不妥的。
三、育人为本。学校工作千头万绪,教学、科研、学科建设、社会服务,几手抓几手都要过硬,因都有其重要性,都不该忽略。特别是那些教研型和研究型大学,除了人才培养,还承担着国家、地方和行业的许多研究任务,有些甚至是所谓的重大课题,事关国计民生。于是,学校出现了课题偏向、论文偏向或科研偏向。但衡之国内外所有名校,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人才培养放在第一位,大师重要,是因为他可以引导教育学生;课题及平台重要,是因为它可以为训练学生提供条件。学校工作排在第一位的关键词应该是育人或人才培养,可惜中国大学对此迄今尚未形成共识,至于践行或落实仍然任重道远。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大学与世界名校相比,差的不仅仅是硬件,更多的是软件;落后的不仅仅是方法和技术,更多的是理念。而这个理念既不是多么复杂高深,又不是那么时尚新奇,仅仅是要返回本初,回到大学教育的出发点。
四、熏习树材。人才培养更像农作物成长过程。人们也更喜欢用农作物的培植、用园艺的过程比喻人才培养。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等比喻,都是用植物栽培来隐喻人才培养。树木成长一是慢,不能急于求成。做栋梁的乔木生长期都很慢,灌木和速成林中的木材难做构建大厦的梁柱,仅可用于燃料、造纸。二是珍奇名贵的木材都是天然长成的,而不是人工培植的。所谓的熏习是给学生以环境、条件和氛围,让学生在隐性的不自觉的过程中,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五、成己立人。当孔子讲“古之人为己,今之人为人”时,是强调古代教育主要注重自我德性的提升,不断纯粹化,而今之人则仅注重技能的提升,不断精熟化。“为己”是强调个人素质品德,“为人”是强调服务社会的知识技能。“为人”没有错,但强调过度就成了职业培训,不是大学教育了。熊十力以“成己”与“成物”发展孔门的教育理论。“成己”更多地强调在教育中要发现自我,完善自我,应侧重正心诚意等修身之学,即内圣之学,而“成物”则是格物、致知、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外王之学。教育的成己立人既是对教育的施行者而言,又是对教育的接受者而言。
六、乐群谐众。孔门论诗教,有“兴观群怨”之说,其中的“群”有“群居相切磋”(孔安国语)之意,已包含群育的意味。有论者谓西方文化发展的极致是对利益和个人的极端强调,而中国文化或东方文化则更强调团体、社群、社会的价值,似有些简单化。但当下教育特别是中国高等教育,应教育学生能适应社群,学会在社群中与大家相处,则是当务之急。以国人自诩的体育为例,我们取得好成绩的项目,多为个人项目,能体现群体、团队作战的“三大球”出奇地落后,说明中国当代,除了强调德育、智育、体育外,还要强调群育。
七、先识后艺。即“先器识后文艺”的缩略语,出自《旧唐书》。识指器识,艺原指文艺,可以引申为各种专门技术。器识才有价值理性的味道。我们教育学生以价值理性为先,先有大格局、大判断、大气度、大智慧,然后再精熟或精通一门技艺,这样学生才有可能致远,成就大事。仅仅限于在技术理性层面打转,再精专,格局也不大,甚至连技术本身也做不好。
八、下海从游。下海是要实践、重实践,通过实践学习。从游是指老师带着学生去实践,学生跟着老师,模仿着老师实践。梅贻琦用大鱼带着小鱼游泳来喻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西北大学老校长侯外庐也有类似的说法,他把让年轻人通过作专题锻炼科研能力叫做“下水游泳法”。
九、知能并重。有关中国学生高分低能的批评,实际上暗含着对学生知的承认,当然这种知可能有些太狭隘,但有胜于无。高分不是坏事。低能只是实践少,技能弱,通过强化,可以使学生知性的认识与实际的操作两端平衡发展,并行不悖。
十、汲古开新。我在西大文学院做管理工作时,以“知能并重,守正创新”作为院训。保守与创新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就犹如硬币的两面一样。基因本身有遗传与变异两个特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守是常态,创新是变态,创新是人类文明的一种变异和变化,改变只能是也应该是局部的、个别的、渐进的。
十一、慈爱自觉。这里的慈爱即慈悲,近似博爱、泛爱。以一己之小我,自爱容易,爱他利他不易。爱手足同胞容易,爱大众不易。爱同一族群容易,爱其他种族不易。爱同道者容易,爱异教徒不易。爱人类自己容易,爱其他动物植物不易。佛讲众生平等,说明佛是最早觉醒的环保主义者。今天国人讲和谐,虽与当年强调斗争哲学不啻天壤之别,但仅与自己的部族讲和谐,气度格局仍太狭隘。真正的和谐应该是众生的和谐。大学的教育如能激发起或培养出学生泛爱众生保护众生的觉悟心,恪守生态伦理的基本法则和底线道德,才是良好的或成功的大学教育。
十二、民胞物与。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谓天下的百姓是自己的手足同胞,自然万物是自己的朋友。这自然不仅仅是教育的责任,但学校首先要传播这样的基本理念,要让学生既仁爱同类,又呵护自然万物。其实不仅仅是张子,历代圣贤都有这样的认知。如唐杜甫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又说“山鸟山花吾友与”。
十三、参赞化育。这个思想来自于儒家,但与道家的认识也有联系。《礼记·中庸》中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第二十二章) 这段话很经典,但也有各种歧见。基本的意思是,天的作用是“化”生万物,地的作用是养“育”万物,人的作用是“赞”助成天地之功。三者各尽其能而融为一体,是之为“参”。参赞化育的思想,与“民胞物与”也有联系,参赞化育是价值论,民胞物与则应该是功能论。有人说中国的教育思想缺乏形上性和超越性,实际上是教育的管理者和研究者思想懒惰,没有能找到中国文化的源头活水,更未能从中汲取智慧。
(作者系西北大学副校长)